我是一只流浪在尘世的狗,我的名字叫扎巴。扎巴是一个地名,在青海的某个地方。我的家乡玛多,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青藏高原。尼玛是我的先进个主人,也是我终生不能忘怀的亲人。她把我亲手交给了一个男人,这个男人叫田泽。从此,我告别了草原,开始了流离的生活。
有时候我不得不这么想,我的生命其实是由人组成的,这个人,那个人。这个人走了,那个人来了,这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串联起了我并不长久的生命。可是为什么是人呢?这就像是问,你为什么要生活在地球上一样。
就这么不由自主地走着、走着,遇见了很多的事、很多的人。这些人原本与我无关,这些事也是他们自己的,按说山行山路,水行水路,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事,但事实是,就是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改变了我的命运。这就像他们说的食物链吧,谁都是在有意无意参与改变着这个世界,虽然从表象上看,个体的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。就是这样,这个世界,每个物种、每个个体、每个分子都在参与改造别人的命运。
坐在吉普车杂乱拥挤晦暗的后备箱里,我悲哀地想,或许我就只能拥有这样的命运了,背井离乡,永远流浪。我想,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记清这条纵横交错通往家乡的路了,它是那么复杂,又是那么漫长。漫长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延伸下去的,越来越漫长,越来越漫长,直到草原退出视野,也退出历史,被无限延展的时间所埋葬。绝望却在无限延展的时间中迅速滋生,迅速生长,迅速铺满了地球,直至无处膨胀。痛是看不见了,被深深掩埋在绝望的藤蔓之下。就像骨折吧,开始的时候痛不欲生,而后就是麻木,你终于感觉不到痛了,即使是骨头错位。愈合的不是骨头,而是痛感神经。
就是这样,在我已经无所谓伤痛、无所谓绝望的时候,我来到了这里——这个叫做北京的城市。
这是一个光鲜到刺眼的城市,冰冷尖锐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比阳光更强劲一千倍的光芒,却看不到天空,也看不见太阳。林立的高楼不留间隙地堆砌在一起,覆盖了整个天空的位置。川流不息的车辆闪烁着冷兵器才有的寒光,穿梭在大街小巷每一处有空气流动的地方。
惊天动地的喧嚣勾引我向外张望,只一眼,我就看见了绝望。比我更加绝望的城市奋力向上生长,阴影中的生命因为看不到天空更加绝望。惊恐于这无限生长的绝望,我闭上了双眼,却看到那条河,那条挟带泥沙、撞击两岸、愤怒奔涌的黄色的大河,他们管她叫黄河,据说是来自阿玛尼木占木松,来自我生命的源头那些冰蓝色的湖泊。离开草原她为什么就愤怒了呢?随我行了千万里路之后,她怎么就不见了呢?连愤怒都懒得愤怒了吗?我的命运就纠结在这座城市?哎,长生天就是这么对待信仰着他的信徒的吗?
有一种被关进笼子的感觉。城市,一个天然的大牢笼,而且是坚不可摧的大牢笼,任你插翅也难飞。或许只有浸洇其中你才能够真正明白。
这一刻真的开始后悔,后悔曾经违背了宗哲。宗哲是尼玛的丈夫,也是我的男主人。如果当初按照宗哲的意愿,对着我的朋友达杰怒吼两声,哪怕只是装装样子,是不是我就不会来到这座冰冷的城市了呢?而我也不会因此失去了整个草原。
只有草原才是我的命运所在,我的职责所在,我真正的家啊!
常常是一些小事在主宰着未来,而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,这就是命运!
应该庆幸自己是在一群别墅里下的车,可以看得见天空,虽然天空是那么灰暗。在踏进这个城市的一瞬间,我就彻底遗失了身体内最原始的渴望,对生存的渴望,就像城市遗失了空旷。